但丁
DANTE
Guy Haley
第一章三受祝福之子
452.M40
大盐场
(资料图)
巴卫二
巴尔星系
新的一天开始了。夜幕降临,男孩和他的父亲望着天空。
巨大的赤红太阳从巴尔的轮廓后经过。巴卫二的初夜伴随着日食而来,巴尔的阴影在它次月的大盐场上爬行。热量迅速地透过稀薄的大气层辐射出去。气温骤降,夜风猛烈地呼啸着,把老人和他的儿子都吹得生冷。他们身后的流沙在微风中摇晃。悬架上生锈的弹簧发出刺耳的尖鸣,与车内传来的分娩嚎哭相呼应。
那男孩回头看了一眼漫游者(roamer)。那是一辆用六个轮子在地面上高高抬起的粗糙卵形车,是他的家,也是他躲避这个世界极端气候的避难所。敞开的门投射出菱形的黄光,洒在荒地上,软化了盐田分型表面的粗糙。然后门砰地一声关上了,仿佛是被他的目光所激怒,将温暖的光线切断。金属只把哭声减弱了一点。
男孩的父亲也回头看了看,然后胳膊搂得更紧了一些,把他拉近。
“她会没事的,”男人说。“你妈妈很坚强。你的弟弟很快就会来到这个世界了。”男孩已经大到可以猜出父亲的这些话是想安慰自己,而不是他。
他父亲的身体被一场12000年前的战争遗留下来的残余物蹂躏。他的脸颊上有深深的皱纹,嘴唇上结一层皮。在他的长满胡茬脸颊上,有三个反光的溃疡,宛若血红的花朵在一片饱受毒害的土地上盛开。浓密的棕色头发被盐磨粗了,过早地变成了灰色,衬托着他的脸。他的微笑在暗黄中留下了黑色的裂痕。男人在三十出头的时候就很显老了,自认为早已度过了黄金时期。他的护目镜是无价的传家宝,由年代久远而有划痕的发黄塑料制成,搁在前额上,露出了眼睛周围肤色较浅的一块皮肤,那里的受损程度比其他部位要轻。尽管这片土地只带给他残酷而艰苦的生活,但在他那完美的琥珀色眼睛里却蕴藏着幽默和对孩子温柔的爱。他所知道的一切就是贫困,而他的人性并没有因此丧失。
“路易斯,离漫游者远一些,”男人轻声说,用干裂的双手把围巾绕在男孩的脸上,在他的鼻梁上围成一个锋利的三角形。他微笑着用指节碰了碰儿子的前额。长长的黑袍从头到脚裹着他们。虽然太阳向大盐场投射的光线几乎是在钝刀杀人,但最近的辐射区却很远。幸运的是,他们不需要穿防护服。
“可是爸,妈妈——”
“嘘,”男人说着,把他的儿子抱得更紧了。“让接生人完成她的工作吧。你妈妈很安全,你等着瞧吧。”
漫游者内传出一声漫长的痛苦呻吟,证明他的话是错的。车子开始剧烈地摇晃着,又在突然间逐渐平息,变成了不祥的寂静。风吹过车子的支柱,把驾驶室周围的护身符吹得格格作响。这是男孩的父亲做的。那里有一串串被修剪过的骨头,还有风蚀过的蓝绿色玻璃,都是从被遗忘的土地上的废墟中挖出来的。但男孩最喜欢的是两个金属碎片天使,它们靠在引擎外壳上,在行驶的过程中结上了冰霜。从他们伸出的手臂后,缠着血红丝带的翅膀折断了。在渐深的黑暗中,它们不再熟悉,化成了可怕消息的先兆——死亡天使。男孩越来越担心他的母亲。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等着瞧吧,”他的父亲重复道。“来吧,我们散会儿步。”
男孩大约七岁。和父亲一样,他也不知道自己的真实年龄。卫星世界的季节是复杂的,不易与泰拉的节奏协调,泰拉是一个无论如何都远离他们思想的地方。作为永恒神皇的家园,泰拉对他们来说是一个遥不可及的神话世界。然而,他们的身体记得。他们包含缺陷的基因还没有摆脱诞生之地的印记。人类的生理不是为在巴尔三星(Baalite trio)上生存而创造的。数百万年形成的遗传密码只有几千年的时间来适应这个地狱般的土地,并在出现损耗前疯狂驱使它所造成的生物繁殖。恶劣的环境已经把魔爪伸向了男孩的身体,侵蚀他五官的速度几乎比它们成形的速度还快。巴尔人的生命是短暂的。他们本能而伤感地觉得不应该是这样,却不知道为什么。
他们凡人的躯壳渴望着一个在数千年前就不复存在的世界的安逸。古地球早已逝去,而泰拉就像巴卫二一样干涸地步入死亡。在这个饱受磨难的时代,只有沙漠供人类居住。自天堂诞生的沙漠。
“再往前走一点,”当他们离开营地走了一段路时,男人说。“我们很快就能看到它们,就在上面,在巴尔。”
“可我们不应该离开,”男孩说。他又回头看了一眼。父亲温柔而坚定地推着他往前走。在他们的漫游者沙地车后面,还有几十辆类似的车。有的比他们的大,有的比他们的小,但除此之外就没什么区别了,除了那辆没有人住的笨重运盐车外,它们都遵循着同样的基本样式。橙色的火蝎灯在漫游者的舷窗里燃烧着,从它们破旧侧面的裂缝中穿过。它们是孤独中唯一的生命迹象。有时候路易斯会觉得他的部落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居民。
“我知道你不该走得太远,你的提醒很明智。”男说。“但是你和我在一起,所以你会安全的。”男人捏了捏男孩的肩膀。他把男孩带到离营地更远的地方。盐地在他们脚下裂开。平坦的盐田向四面八方伸展开去,一片干燥的无垠,就像男人的皮肤一样破碎。在很久以前的战争中,天空被夺去了臭氧层,阳光从中流过,对土地和肉体一样无情。到了晚上,气温骤降时,盐田会贪婪地吸着大气中稀薄的水分,在荒地中形成复杂的水合物。对盐工氏族来说这就像他们从地面上刮下来的盐一样珍贵。后者带给他们财富,前者带给他们水。尽管外人很难相信,但他们的部落还算富裕。
随着距离的推移,哭声渐渐消失了,于是父亲用双手温柔拉住了他的儿子。“就在这儿吧,”他说,满意地叹了口气,坐了下来。休息是他极少享受的奢侈。“你愿意和我坐在一起吗?”他说。风越刮越猛,一秒比一秒冷。它在男孩和他的父亲身上撒上了咸砂砾。
路易斯眺望着沙漠。能见度很好。巴尔的赤色新月将明媚的光芒洒向他们的世界。“我们能看到几英里外,”他说。“没什么东西靠近。”他抬头看了看天空。白天痛苦的蓝色正在把天堂的碗让给黑夜。天空是红色的,星星是红色的。深红疤痕那宽阔的豁口将它那红润的光芒洒向宇宙。“没有血鹰在飞。火蝎在盐沼中很少见。”他跺了跺脚。“这片土地太咸了,没法让陷阱蛤生存,也太硬了,捕蜘不会到这。”他看着父亲。“我评估这里是安全的。我会和你坐在这里。”
父亲眨眨眼睛,把眼睛里的沙砾赶走,但没有戴上护目镜。听到儿子的回答,他咧开嘴笑了。“不久之后你的知识就会比我还丰富了。”
“我已经是了,”男孩自信地说。男人开怀大笑,那是一种让人忍不住想参与的笑声,但男孩没有笑。他对这片死寂土地的评估暂时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他又开始为母亲担心起来。路易斯坐下来,依偎在父亲怀里。
白色的盐带蜿蜒在地面上。它们的沙沙声并不能完全掩盖漫游者里的哭喊。他紧张地看向它。尽管这个世界对它的居民施加了残酷的压力,要求他们迅速成熟,但他仍然是个男孩。他需要母亲。
父亲笑了。“我会决定你什么时候懂得比我多。”父亲看着儿子的眼睛,拉起儿子的手,把他的注意力转移到地平线上,看着那颗行星在地平线上若隐若离。“今晚是一个美好的夜晚,一个吉祥的夜晚。”他抱着男孩,感受到他在不断下降的温度中瑟瑟发抖。他们靠在一起取暖。
“为什么?”
“看!”男人说。他指着那颗孪生行星,用手臂指引儿子的眼睛。巴尔的夜色阴影掠过地表上。那也是一个沙漠世界,赤红而广阔,从两极延伸出包罗万象的景观。黄褐色的斑块标出了山脉,较黑的地区是洼地,在地轴的点上覆盖着少量的冰冻碳和水,但不管它们是什么颜色,都是各种深浅不一的红色。
“今晚的第一个奇迹,”男人说。巴尔的白天面没有任何人类居住的迹象,但当黑夜庄严地在地板行进时,赤道附近闪烁出一束光。
男孩以前见过几次,那时巴尔和巴卫二的位置是相对的。每一次他的心脏都会砰砰直跳。
“阿克斯·天境!天使的要塞!”男孩喊道。
“完全正确,”他的父亲说。“那是光明与圣血的天使居住的大城堡,他们把帝皇的审判带往银河的各个角落。想想吧,路易斯,他们可都是巴尔人!”他骄傲地说。“啊,那里甚至有一些人可能曾经是我们部落的。”
“他们认识我们吗?”
“不!”那人微笑着说。“他们已经超凡脱俗,没有凡人的担忧。他们被选中成为神皇的后裔,被赋予了伟大的力量和荣耀。他们是帝皇最包含怒火的仆人——最高贵、最纯洁、最优秀。”他把真相贴着耳朵悄悄告诉了男孩,他的话盖过了漫游者的呼喊声和风吹起盐时的险恶嘶声。“他们是王中之王。塞尔镇和肯梅利德的牧师们告诉我们,帝皇守护着我们,但他们,”他再次强调性地指出,“他们就是他守护我们的方式,也是他守护银河中成千上万人的方式。但他们不认识我们,不把我们当作亲族。他们被赋予了很长的寿命,我们对生活的担忧已经不再属于他们了。”
男孩抬起头来。血红色的行星与他对视。
“那些地方真的有人住吗?”
“到处都是人!”他父亲说。“在每颗恒星周围的世界上,在各种各样的世界上。”
“我以前见过要塞,”男孩说,他的惊奇很快就消失了。对母亲的担忧使他幼小的心灵受到束缚。
“那你见过那个吗?”他父亲狡黠地说,把儿子的目光引向巴尔的最远处,那里夜色已深。亮点在各出移动,有些彼此如此接近,几乎合并在一起。当它们从巴尔的要塞上升起时,更微弱的光芒闪烁着。
“那只是星星。”男孩说。
“并不是,”男人说。“星星不可能离行星这么近。那些是圣血天使的大星舰。”
“比我们的漫游者还大吗?”男孩问。
男人嗤笑起他的天真。“我想是的,我的孩子。这些巨大的虚空战车会载着巴尔的领主们奔赴战场。你会看到一件非常特别的事。罗格斯昨晚看到它们聚在一起。我想你可能会想看看。有些人会说天使是乘着光辉的羽翼飞向战场,但我知道那不是真的。他们驾驶着喷火的机器飞行,那咆哮的声音比雷声还大。谁能敌得过这样的勇士呢?”
“没人,”男孩说,又出神了。“那外面真的有穿着黑衣的人?”(这里是说战团牧师?)
“是的!”男人说。
“我希望有一天能去那里。他在父亲的怀里转过头。“也许有一天我会的。我可以去加入血之天使。这不是件好事吗?”
男孩脸上流露出的认真让男人感到不安。鼓励这样的壮志并非他的本意。他那结痂的额头低垂着,遮住了那双完美的眼睛。
“大多数人会在尝试加入天使的过程中死去。”他说,“只有极少数人能到达天使降临之地的挑战之地,然后更少的人能在挑战中幸存下来,最后剩下的人才会被选中。”他条件反射般地更加用力地抱着儿子。今晚他已经害怕要失去妻子了:一想到要失去儿子,他就更加害怕。“你知道的,过苦日子总比几乎没有未来强。最好只是在远方敬奉天使。”
“很多人都失败了?”男孩说,并不气馁。
“几乎所有人都失败了。只有最杰出的人才能被选中,尽管你很特别,但在你有机会证明自己之前,冒险就会将你毁灭。”
路易斯沉默了一会儿。他伸长脖子,看着巴尔上方的灯光。“几乎所有,但不是所有。总得有人成为天使。”
这是不言自明的事实,父亲在心里诅咒儿子思维的敏捷。巴卫一的边缘探出了巴尔,男人抓住机会岔开了话题。
“看!我们月亮的姐妹来了,巴林德。”男人说,用的是当地对巴尔首月的称呼。“她总想抓住我们,但从未成功。从前,巴尔的姐妹们总是在天上相伴,为彼此的陪伴而自豪。直到很久以前的战争,她们之间的争斗将彼此分离,摧毁了人们的两颗月亮。”
男孩非常了解这个故事,但他很喜欢听。“她们为什么争斗?是因为饥饿吗?”
“不!在那个年代,每个人都有足够的食物和饮料,有足够的金属来加工,还有你想象不到的机器。他们为了金子和恩惠,为了巴尔的爱争斗。”男人说。“巴尔送给了他的妹妹巴林德一串漂亮的项链。它是如此美丽,以至于让他的姐姐嫉妒,她打了巴林德。他们说在巴林德的另一边有一系列伤疤,那就是我们的巴弗拉扯下项链时造成的。”他说。“但它烫伤了她的手指,所以她把它扔进黑夜,项链掉进了血海里。”他指着深红疤痕说。“就这样,礼物丢了,世界被毁了。姐妹俩曾经都很美丽,而嫉妒使她们面目全非。这是一个教训。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家从不吵架。家庭内讧对我们大家都是致命的。如果与家人争斗,我们还怎么保护自己免受外界可能带来的伤害。直到大天使来到巴尔,我们才重新找回了自我,真正学到了教训。”
路易斯用小男孩那样深沉而紧张的方式思考着。“也许这些故事不是真的,”他说。“也许我们的家园一直都是这样的。”
男人抱住他的儿子。“无知的人才会说无知的话。我希望我没有把你培养成一个无知的人。这些故事都是真的。这个世界曾经是一个美丽的地方。这片大盐场曾经是一片海洋,有你能想象到的那么宽的一片水域,许多生物生活在它的深处。你见过它们的化石。这就是证据。”
“对不起,”男孩说,担心他惹恼了父亲。他的父亲是一个善良的好人,但他的脾气很急,很容易发作。
“没必要道歉,”男人说,他的语气软下来了。“我是纠正你,不是教训你。当你看到我所看到的一切后,你就会明白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大天使让它变得更好了,尽管我们仍然因为祖先的罪孽而受苦。但就算这样,大天使的子嗣们在所有人中还是尤其偏爱我们。这就是我要给你看的——他们就在那里,为帝皇守望着我们。”
漫游者里的哭喊在频率和强度上都在减弱。
“今晚的我们很幸运,在天使的照耀下降生的孩子注定要成就伟大的事业。所以不用担心你妈妈。生孩子这事确实让人担忧,但她会没事的,你等着瞧吧。你的弟弟会得到三次祝福。”
“我是在这样的夜晚出生的吗?”路易斯问。
父亲的停顿就是他所需要的答案。“你得到了其他祝福,”他说。“但你不是做大事的人。”
“父亲?”男孩说。他从划过天空的灯光中转过身来。
“怎么了,我的孩子?”男人说。他苍白的眼睛认真地看着他的孩子。
“等我有了弟弟以后,你还会像现在这样爱我吗?”
男人大笑起来,狠狠地搂了他的儿子一下。“爱是一口无底的井,我的孩子。我会一如既往地爱你们俩。如果你觉得自己嫉妒了——哦,你会的,因为新生命需要很多哺养——那么请记住……”他凑近男孩,在他耳边柔声说道。“你是长子,我们一起度过了这段时光。这永远是你的。”他缩了缩身子。“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非常爱你,小家伙,因为我是你的父亲。”
当太阳越过巴尔的边缘时,天空再次明亮起来。初夜结束了。突如其来的热浪吹过平原,男孩和男人将兜帽盖在头上,互相拥抱在一起,为在风暴中外出的兴奋而咯咯地笑着。
太阳突然下降了。路易斯的父亲抖了抖他们的斗篷。巴卫二——巴弗拉——将面庞从阳光中转开,太阳第二次落下。
巴尔的一小片仍然亮着。那片绕着母世界缓慢移动的巴卫一仍然亮着。在这个罕见的时刻,行星子系中的三个世界排成一列,古老的太阳一个接一个地亲吻着她生病孩子们的额头。天使的虚空战车在光明与黑暗的海洋中航行。看到这一幕,路易斯屏住了呼吸。
太阳落山了,真正的黑夜将它的斗篷覆盖在大盐场上。风停了。
“阿雷亚斯!阿雷亚斯!”这声喊叫使父子俩转过头。在漫游者打开的门的灯光下,接生人的身影被勾勒出来,她的声音在垂死的风中颤抖。
那女人的声音和举止让男孩的父亲猛然起身,男孩摔倒在盐里。
“阿雷亚斯!快过来!”
“父亲?”男孩说。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一种说不出的恐惧攫住了他。“父亲!”
男人却在拼命跑向漫游者,没有回应。男孩看着父亲完全离开了,将他独自留在冰冷的盐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