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死后会剩下什么?怎么证明自己活过?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在商洛的深山里,老人们晚年的遗憾,是没有一张像样的遗照。偏远的村子里,老人想拍一张遗照,往往大费周折。
长期在商洛采访奔波的杨鑫,在通过公益事业改善老人生活的过程中,发现了老人拍遗照的隐秘需求。
撰文丨刘车仔
视频丨孔大吉
出品丨局外人
新周刊·局外人第47期原创视频
《山里的遗照》
秦岭南麓几大山脉由西北向东南伸开,大大小小的河流,把地形切割得支离破碎,群山间时而现出镜一般的湖泊,为数不多的民居,便像迷藏一样隐在商洛的群山之中。
现代化的发展带来了公路,孩子们得以告别大山,沿着马路往平地去,到市区商州,到繁华的省城西安,到南方以南去。
这是一条满载希望的单行道,走出去的孩子们像蒲公英般落地生根,不再回来。留下来的人们则与土地紧紧相依,生在这里,老在这里,了无痕迹。
杨鑫是山沟里为数不多的来客。多年来在农村采访的经历让她发现,山里的老人普遍有一个念想——希望能在生前拍一张遗照。那是在自己去见阎王爷之后,可以留给孩子的一张大照片。
从2018年开始,杨鑫和商洛彩虹公益的伙伴们频繁来到山沟里,给老人拍大照片,12寸、带相框、不褪色的。4年来,近4000个老人拥有了一张属于自己的遗照。
那是山里最后一代人留下的物证。
人生第二张相片
当彩虹公益的汽车抵达商洛市麻街镇肖塬村的时候,村委会路口小河边的扶栏上正倚着五六位老人,好奇地打量着我们这群外面来的人。
一张红色背景布摊开,往杆子上一挂,露天照相馆便落成了。这是彩虹公益中心准备给老人拍遗照的现场。
住进村委会旁边安置房的老人先来报到。正在干农活的老人听说村里来了免费拍照的,提着镰刀就赶过来了,身上还带着湿润的泥土痕迹。不一会儿,太阳出来了,老人越聚越多,三三两两围成一堆聊了起来。
老人们迟疑着走近了瞧:“这拍照到底要不要钱?装相框要不要另外收费?”直到终于确认不要钱,老人们才挪进登记的队伍里,小心翼翼地从口袋里掏出用手帕包好的几张证件。
排队登记的老人们,紧张张望着。图/局外人视频
在正式拍照前,志愿者会先帮老人整理仪容。有的老人头发比较蓬乱,志愿者就给头发喷水。被梳头的一瞬间,老人怔住,不好意思地笑了:“家里人都没给我梳过头。”担心给志愿者增加工作量,老人还愧疚地絮叨着:“把娃都害死了。”
杨鑫熟悉这种反应,“他们这一辈子也许都没有这么被细心地照料过”。在山上,老人洗澡、洗头都不太方便,“他们也许知道自己的头发不太干净,害怕被嫌弃”,志愿者知道老人的心理,便像邻家晚辈一样和老人聊天,三言两语过后,老人才慢慢放下心来。
得知今天要拍照,不少老人提前在家里给自己剪了头发。有位奶奶明显是“盛装打扮”过,她戴着一串看起来有了岁月痕迹的素珠串,衣服上还有一朵带着坠子的花。杨鑫夸她“阿姨,你的项链真好看”,老人一听,呵呵笑了起来。
但真到要拍摄的时候,他们又开始紧张无措,左手攥着右手,右手攥着左手,心里直嘀咕:眼睛该看哪里?手怎么放?嘴巴该不该张开?
在相机面前,老人不知道笑容应该有怎样的弧度。图/局外人视频
这是绝大多数老人第二次拍照。第一次是多年前办身份证的时候,第二次就是拍遗照了。
如何让老人留下一张自己会满意的照片?放松表情是最大的问题。
他们不敢笑。对他们来说,“照相是一件很隆重的事情,一定要把自己的表情端起来”,杨鑫和志愿者们只能千方百计地逗他们笑。
杨鑫拥有一种几乎是自来熟的社交能量,吼着大嗓门儿说话。有的老人会不自觉地侧着头把耳朵往前凑,那是“年纪大,耳背了”,杨鑫知道“喊才是对他们最大的尊重”。
“姨,你笑笑,照相不疼。”
老人被逗得笑了出来。杨鑫迅速按下快门,随之也发出整个村广场都能清晰听见的豪爽笑声。
“想抓拍下一张对方最自然放松的照片,不能着急,你着急他也着急。”杨鑫向我分享拍摄老人的技巧。
但有的老人总是紧张,前脚放松了,等喊完“一——二——三”,瞬间又僵住了。直到杨鑫确定“这张可以了”的时候,老人脸上的表情才真正松下来,像个被老师留堂、刚被允许回家的孩子,得意地遛到旁边和其他老人聊天。
在村里,死亡好像是一件很轻盈的事。
老人们总是笑呵呵地赶来拍遗照。看着正在拍照的老人怎么都笑不出来,旁边拍完照的老人会对着其他人开起玩笑:“你老怂,今天笑好点,你儿子到时会把你摆在柜子上。”
另一边,三位拍完照的奶奶正在认真地讨论试穿寿衣的事情:“你准备那身衣服没有?人死后身体就僵了,穿不下,试不了。”“要提前准备,现在就挑好。”“我的已经买好了。”
三位老人在讨论身后事,一旁是跟着奶奶生活的小女孩。图/作者摄
在村里,过了60岁,就到了该准备身后事的年纪了。“谁还不得去见阎王爷?”
聊完了寿衣,她们又谈起了各自的身体状况。一位婆婆倚着木棍站着,声音从她掉光了牙齿的口腔里漏出来。她说自己已经不太吃得下饭了,每天就煮点挂面。另一位婆婆拉着她的胳膊:“可把自己照顾好,还能吃的时候就吃。”
我定睛看,皱纹像爬山虎一样爬满了她的脸。
藏在大山里的人
从商洛市区出发,沿着滨江南路开,往西边绕,绕过商洛最重要的河流丹江,一路盘山进去,开车一个小时,才能来到处于秦岭南麓纵深处的麻街镇肖塬村。
位于秦岭南麓纵深处的肖塬村。图/谷歌地图
在中国地形图上,秦岭是两道短短的横,它是地理课本上“800毫米等降水量线”,是“南北的分界线”。丹江便从陕西省秦岭南麓最高峰,向东南方向注入汉水。如果在这里航拍,你能看到连绵起伏的山脉上,嵌着清亮婉转的丹江,景致之美令人心旷神怡。
但另一方面,丹江河道险峻,特别是由黑山嘴(陕西、河南分界处)至巡路口,大石堂到丹江口,两岸山势陡峭,悬岩林立。每当船行至此,船工们便认为进了“一步三瞪眼,八步不见天”的鬼门关。1950年代,在“砍掉资本主义尾巴”的号召下,运送货物商品的航船不再通行,上下游之间断了交通。
今天的人们很难想象,秦岭和丹江对当地人过去生活的影响。险峻的丹江河道以及起伏的山峦,共同造成了腹地村庄与外界的隔离。
肖塬村的别名“野人沟”由此而来——并不是因为这里出现过“野人”,而是地理上的偏远。彩虹公益中心的二哥告诉我,从前村里的人想从“野人沟”里出来一趟,必须徒步绕过丹江,要走上一天一夜。
第一拨赶来拍照的老人里,有位奶奶叫段绣花。20世纪70年代,十几岁的段绣花跟随抄家的队伍,从甘肃庆阳老家一路南下,翻越秦岭,来到这个村庄,后来认识了如今的老汉,便在这待了一辈子。
最近几年,为了方便孙子上学,他们家从山上搬到了现在的安置房,就在村委会旁边。相比起其他老人,段绣花性格外放,乐于接受新鲜事物。在现场,她给其他老人介绍起了流程,说话的时候,眼睛里总闪着几分灵光。
段绣花本来不姓段。因为不识字,又或许是方言不通的原因,在登记姓名的时候,“尹”被写成了“段”。在这里生活了50多年,她养育了三个子女。两个女儿一个在外地打工,另一个嫁到了外地。大儿子离了婚,把孙子留在这里。
段绣花不识字,志愿者正帮她写名字。图/作者摄
听说我是来采访的,她“哦”了一声,还是觉得疑惑:“山沟沟里,有啥好采访的?”忽然,她眼睛一抬,想到了什么似的:“野jiu。”
她停下了正在搓洗衣服的手,张开两只手臂比画着,“有这么大,吓人得很,地里的苞谷叶子都被吃了,长不出来,害死人”。我方才明白过来,她说的是野猪。
近些年来,野猪出没的新闻时不时闯进人们的视线,段绣花也接受过记者采访。还没搬到安置房的时候,段绣花经历过独自与野猪对峙的时刻。一只野猪四五百斤,都跑到房前屋后来了,她吓得不敢动,怪害怕的。
不止一位老人提到野猪出没。这是大山里的普遍状况,孩子们长大了,纷纷外出,村里的人越来越少,野猪便大胆闯进村里来。
2022年年末,苦于野猪泛滥,渭南市林业局发布了《关于在全市范围奖励自发狩猎野猪的通告》,群众自发组织5人以上的狩猎团队,依法依规猎获野猪的,予以2500元奖励。但村里并不总能找齐5个尚能捕猎的劳动力。
在车沿着山路进村的路上,杨鑫指着一些大门紧闭的、崭新的房子:“这些房子盖得好好的,但可能里面都没人住。”老人离开后,这些房子会永远成为空房。
马路通到了村里,但里面极其安静。图/局外人视频
在商洛当了十几年摄影记者,杨鑫沿着山路走访过大大小小的村镇,农村在她眼里呈现出两副的面容。一方面,这些年来村村通了公路,环境改善了不少,尤其是雨后,朦胧雾气总让大山呈现一派田园牧歌的宁静美好;另一方面,村里只剩下老人和留守的小孩,他们仍在过着一种与现代化无关的简朴生活。
杨鑫一直在思考:能否在老人和留守儿童群体及自己日常接触到的企业之间,达成需求上的匹配和资源互换?
一开始,她着眼的还是最基本的生活问题。2017年,杨鑫成立了商洛彩虹公益中心,做起了“老有所衣”项目,给农村贫困老人发放“温暖包”,其中包含羽绒服、羊毛护膝和羊毛袜等御寒用品。
后来,随着走访的深入,更多隐秘的需求开始浮现。
杨鑫的一位摄影师朋友在山里拍风光时,遇到了一位老人。看到他拿着相机,老人便问:“小伙儿,能不能给我拍张照片?”后来他才恍然,老人想要的照片,是自己的遗照。
杨鑫曾在一位老人家里,发现纸做的牌位。那是一张A4纸大小的硬纸板,上面贴着一张写着“某某某之牌位”的白纸,竖在正对着房间门的一张方桌上,牌位前还有燃过的香。她去的时候,门口的土灶台上还烧着火,屋子里炉烟袅袅。
这些事情不断在杨鑫心里激起涟漪:人死后什么都没留下,该多难过?
村里一户老人家里的正堂。图/局外人视频
死后的世界是寂然,但生人有自己对死的理解。可给活着的人拍遗照,老人真的不会忌讳吗?
后来,她果真找机会去走访了一圈。有天,杨鑫发现山上有位老人在给菜浇水,便过去搭讪。一开始老人不太相信,于是杨鑫一再强调,不光免费拍照,还装裱好了送过来,也不收钱。老人这才笑开了。
这是个连手机信号都没有的地方,山顶上住着三十几位老人,年龄大的八十多岁,年轻些的也有六七十岁。老人说,山上的老人想照相,得下山到城里去。有的老人年纪大了不敢坐公交,也不会开摩托车。对于他们来说,有人能提供上门拍照服务,是求之不得的事情。
2018年,给老人拍遗照的“老有所忆”项目就这么展开了。一开始,他们自己对接村子,后来活动有了知名度,不断有村子会主动来联系他们。但资源有限,她尽量筛选离城市远的、交通不便的村子。
不想被忘记
对一个老人来说,一张照片到底意味着什么?
在“野人沟”给老人拍完照片之后,我们跟随杨鑫和商洛彩虹公益团队的车,去往洛南县巡检镇石墙村。车的后备箱里,放着120张此前拍好的“遗照”。
到达之后,志愿者和村干部冒着雨在广场上搭起帐篷,把一张张金色木框、红底的12寸照片挂上展架。
遗照被挂上展架。图/局外人视频
老人们把手背在后面,悠悠地挪到展架前,惊奇地看着眼前全村老人的照片。发现了自己照片的老人,在展架前细细端详起来,脸上流露出既陌生又熟悉的表情。就像人类第一次在水中发现了自己的倒影的场景,那是一种“我原来长这样”的感慨。
当天来领照片的二三十个人里,只有三四位男性。他们往往只看一眼照片,便走到一旁和熟人一起抽烟、聊天,似乎是不好意思多看。女性则长时间在展架前徘徊,看着每一条皱纹、每一个斑点,发出感慨:“都老到不成样子了。”
也许是因为照片勾起了回忆,或者只是贪恋难得的热闹,几乎没有老人着急取下自己的照片。他们久久地站在那里,点评着彼此的照片,“那个最好看”“这都没牙了”……对于已经七八十岁的老人来说,这一次相聚,可能是彼此这辈子最后一次见面,谁也不知道对方什么时候会离开。
老人看着同村人的遗照,难掩惊奇。图/作者摄
突然,他们盯着一张照片啧啧称奇:“你看他这照得还挺好。”那是一个上半身瘫痪、脖子已经无法动弹的老人,靠志愿者把他扶起才能拍照。而他歪着的头,在后期处理时被修正了。
杨鑫提到,修照片的时候,她想尽量保留老人最真实的、自然的样子,多数时候只是做简单的参数调整,绝对不会磨皮,“不然那就不像他们自己了”。
但也会有特殊情况。她拍过不少缺失了一只眼睛的老人,在征得老人的同意之后,她会帮忙复原另一边眼睛的样子。这是老人们第一次知道修图技术的存在,等拿到照片之后,他们往往感到不可思议:“原来这辈子还能看到自己原来的样子。”
照片是存在的物证。在现场,我问了好多老人照片的用途,他们的回答几乎都是“老了用的”“留给子女的”。
老人对自己的遗照很满意。图/局外人视频
在智能手机已经拥有1300万像素、5G网络基本覆盖乡村的今天,拍照已经成了动动手指就能完成的事情,但山里的老人不懂“互联网”是什么。一张放在屏幕上的、发在朋友圈的照片,对他们来说没有意义。
杨鑫说,你跟他们说上网,他们就会联想到实体的“网”,比如蜘蛛网、渔网,他们不能理解互联网。“老年人需要的是,一张可以拿在手上的、可以摸得着的照片。”
取下照片,老人们先是宝贝地套上两层袋子,再放进自己的外套里,生怕照片被雨淋湿。有的老人帮村里其他人捎带,把相片一块放在纸箱里装好,再三三两两地离开。临走前,他们不忘再三感谢,嘴巴里还念叨着“这群娃们真好”。
拍完照片,我们走进村委会隔壁的房子里,三个女人正在屋里包饺子。聊天时我们得知,年龄较大的奶奶87岁了,旁边是她65岁的女儿。老人一辈子生了六个女儿,给身边这个女儿招了一个女婿入赘。
聊了一会儿,女儿才不好意思地说,老汉中风,在旁边炕上躺了好多年了,上次杨鑫来拍照时她不在,错过了。杨鑫提议,这就拍一张。
房间很暗、很简陋,却很整洁,三面墙壁贴满了报纸,时间仿佛被凝固在了墙上。一张靠着墙的炕上,躺着她中风多年的老汉。
志愿者和她一起,一人一边,把红色背景布往炕上拉。另外两个志愿者,把躺在床上的老汉扶起来。他的身体几乎不能动,两条细细的腿耷拉在床边。
在房间里就地拍遗照。图/局外人视频
杨鑫在对面举着相机,“叔,你笑一笑”。老人好像很努力地动了动嘴。
见老人反应不大,杨鑫又补了一句:“叔,你笑一下,我看看你还有没有牙齿。”他终于被逗笑了,紧绷的嘴巴突然松了一下,大家也跟着笑了。
转头,我在身后的柜子上,发现了一个合木小相框。那是夫妻在城里给孩子带娃的时候拍的。照片里的老汉,还不像现在这样干瘪,那时候他的脸很丰满,胳膊看起来还强壮有力。他和妻子坐在一张仿欧式的床上,中间是小孙子,他们笑得很开心。
照片是存在的物证。图/作者摄
留下来的人
一个礼拜以来,我们跟着杨鑫的车到各个村里,每一程多则两个多小时,少则一小时,但车里从来不会冷场。十几年采访经验,让杨鑫对这个地方的一切分外熟悉。有时候,她也会说起自己的猫和狗,说起本该在5月成熟的大樱桃。
杨鑫的个子很高,扎着个大马尾,一说起话来丹田气足,做事也没有丝毫扭捏。跟她待在一起,人们很难不受积极情绪的感染。她害怕寂静的感觉,所以从不让话落地。她害怕人们悲伤,所以喜欢逗人们笑。
但寂静和悲伤又难免总是撞上门来。
杨鑫和二哥。图/作者摄
在石墙村展出照片的现场,我们遇见了一位失魂落魄的老人。她先是在展架前走来走去,突然间,她似乎找到了什么。那一瞬间,她低下了头,用手捂住嘴巴,痛苦地哭了。接着,她又不舍地抬头看了一眼。
顺着她的眼睛看过去,照片里是位憨厚的爷爷,笑得很开心。他头顶上的头发已经掉光,咧开的嘴里只剩下一颗寥落的牙齿。那是她上个月刚去世的老汉——这张“遗照”最终没来得及用上。
杨鑫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在送照片好几天前,她就接到村干部通知,有一位老人已经去世,来不及用上遗照。她心里充满了自责。她想起了这个只有一颗牙齿的老人,“拍照的时候,精神还很好”。
雨还在下着。杨鑫走出雨棚,来到老太太身边,自然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姨,你把自己照顾好,好好再享几年清福,就是现在最重要的事情。”这是她经常对老人说的话。但实际上,她自己也无法面对这件事情。
在过去的采访工作和生活里,老、病、死等人生之苦频繁跑进她的生活。
杨鑫在拍照。图/局外人视频
她曾经在山里遇到过一个得了癌症的留守女童,当时已经瘦成皮包骨。当她筹了款把孩子送到医院的时候,医生却说孩子只剩下一个礼拜的时间。
杨鑫想帮孩子完成最后一个心愿,在幼儿园里给孩子过一个有玩伴的生日。那天,孩子吃了生日蛋糕,玩得很开心。再次去医院的时候,病床已经清空,医生说女孩已经被送到了太平间。她没有去看女孩最后一眼,只是在病房门口坐了很久。
开车的时候,杨鑫无意间提起女孩来,我看见她憋住了眼泪,“已经尽力了就好了”。生命里有太多无奈和个人能力无法照拂的困境,但她不想停在那里。或者说,她抵消这种无奈和不安的方式,就是不要停下来、不要想。
杨鑫的车买了不到6年,却已经跑了10万多公里。她不是在采访的路上,就是在去山里做公益的路上。她很少去外地,这大山里的一切就已经让她忙碌不停。
十几年前大学毕业的时候,杨鑫原本和很多商洛的年轻人一样,选择留在西安工作、安家。但她适应不了西安的生活。
城市很大,“人和人之间的心也很远”,她喜欢的是想去哪里马上就能抵达、有一群知根知底的朋友可以随时见面的感觉。她性格里的热络和直爽,似乎也与城市陌生社会的边界感格格不入。
在西安当了几年摄影记者之后,她回到商洛,走了一条逆流的路。
回家之后,她感受到了身心合一的舒服。2017年,她和朋友一起做起了商洛彩虹公益中心,也因此认识了一帮江湖儿女,团队里如今有了18位核心志愿者,有开羊肉泡馍店的三哥,有卖衣服的老唐,有曙光救援队的副队长二哥,家庭主妇小仙女儿,不爱说话、对弱势群体和小动物呵护有加的女孩李燕……
杨鑫不喜欢外界对商洛“穷山恶水”的评价,那是一种把这里的人统统都否定了的感觉。
往前追述,公元前336年,商洛所在的地方成为商鞅的封地,“秦封之于商十五邑”,这是商洛引以为豪的历史。2022年8月,商洛西北边的秦岭·商洛博物馆开始建设。不久前,在巨型起重机的作用下,商鞅广场上巨大的商鞅雕像转了个头,得以面向博物馆。在效果图里,秦岭·商洛博物馆就像一枚玉牙璋一样,从低处呈弧度往上升起。
这个昔日的商鞅封地,在迷茫和沉默中不断寻找今天的位置。但“西安离商洛太近了,以至于它对商洛有巨大的虹吸作用,年轻人纷纷往西安走”。杨鑫记得自己采访过的经济学专家对商洛经济如此分析。
丹江水通过南水北调供给北京和天津,大山里的人们也在走出去成为大城市的劳动力。图/作者摄
这里走出过很多名人,其中最为全国人熟知的是贾平凹。在写尽商洛故事之后,他以决绝的姿态定居西安。比起遥望式的“乡愁”、深沉的悲哀或者愤怒,留下来的一些人,出于对这片土地的熟悉和记忆的纠缠,主动或被动地融于这片土地。
5月份,正是商洛槐花漫山开的季节。一路上,只要见着这白色的花,杨鑫就会摘下来往嘴里放。这是商洛孩子小时候的零食之一,甜甜的,吃完嘴巴里是花朵的清香。杨鑫对这片土地上的一切如此熟悉,但始终保持着初见时的兴奋。开车路上,雨过后的商洛被缭绕的云雾笼罩,她时不时爆发出惊叹,“呀!你看那山头的云”。
去给山里的孩子送完“六一”心愿单的那天,天空下起了小雨。原本我们准备早点回旅店,二哥坚持要带我们去个好地方。山路崎岖,在路最窄的地方,车轮几乎要飞出去。快到目的地的时候,由于眼前的坡太陡了,我吓得闭上了眼睛。一脚油门,我们越过了泥泞的斜坡,来到了山顶,眼前视线瞬间开阔。
放眼望去,一条江绕着弯把山劈开,绿树环绕着江水,形成了一个天鹅形状的湖泊,险峻迷人。二哥放眼前方,用手指着仙鹅湖后面的山,以及山后面蜿蜒的山路:“这就是咱们商洛人生活的地方。”但是随着人们老去,山里的人越来越少了。
下山路上,一位背着背篓的老人正赶着他的牛,准备上山回家。杨鑫下车和老人聊了起来。老伴去世后,只剩下他一个人,孩子们都在城里工作。习惯了山里的生活,他从没想过离开。
赶着牛正准备回家的老人。图/作者摄
小牛见着生人害怕,便躲到山上去,老人的目光始终追随。五只“牛娃子”是他的经济来源,疫情几年,牛都没有来得及卖,现在养久了,养出了感情,也不舍得卖了。
那时候已经6点多,雨越下越大,老人赶着前面的大牛,后面的小牛也机灵地跟上。等我们上了车的时候,他几乎消失在山路中,不一会儿,山上的雾更深、更浓了。
导演 孔大吉
摄影 赖国彬 孔大吉
剪辑 孔大吉 赖国彬
运营 胡佳玲 王添祺
记者 刘车仔
校对 赖晓妮
包装设计 谢嘉颖
排版 王添祺
监制 徐凯